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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忙了一夜,谁也没有合眼。天亮了,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照着满堂焦虑的众人和静静沉睡的容若。

  容若缓缓睁开眼,看见了玄烨惊喜万分的脸。太医们又开始忙活,满堂欢喜。

  玄烨将容若留在宫中以便太医照顾。太皇太后知道后吩咐人把容若带来了慈宁宫。

  太皇太后微笑着:“纳兰,身子好些了吗?我那孙儿是第一次让一个侍卫睡龙床。”

  容若跪下道:“蒙皇上恩赐,容若必好好报效朝廷,报答皇上。”

  太皇太后走想容若,伸手搭在他的肩上:“不是恩赐,是恩宠。皇上对你的恩宠超过了对皇后。”

  容若神色一变:“奴才不敢!奴才怎么能和皇后娘娘相比?”

  “纳兰,你是个好孩子,是咱们满人家的大才子,二甲进士,不该整天呆在皇上身边伺候,我那孙儿只给你个御前侍卫的虚衔着实委屈你了。”

  太皇太后的意思容若自然明白,建功立业也一直是容若的志向,他沉吟半晌,却道:“奴才自知才疏学浅,不敢奢求太过。能呆在皇上身边,已经很满足了。”

  太皇太后眼波闪耀,深不可测:“纳兰,皇上待你不薄,你怎忍心陷他于不义?哀家知道你对皇上的感情,可若你们的事儿传出宫中,百姓会怎么看他?他还能让百姓信服吗?咱们满人人少,要统治众汉人,本来不易。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若君王没有了威信,国家也就亡了。”

  容若不敢起身,他抬头看着太皇太后。那个女人平静的话语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他向她磕了一个头:“奴才和皇上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,不愿就这么放弃。奴才不会让人抓到话柄,只求待在皇上身边,请老祖宗成全。”

  太皇太后爱怜的轻抚他的头:“你可以保证你不做什么,可哀家不能保证我那孙儿不做什么。纳兰啊,你难道没听过一个词,叫‘隔墙有耳’?这高高的宫墙之内,到处是耳朵,也到处都是眼睛。连我这老太婆都知道的事儿,你觉得能瞒多久?”

  容若沉默不语。他被她诱导性的话语说服了。

  太皇太后继续道:“哀家不难为你,你回去好好想想。出了这宫门看看,有多少宫女太监在窃窃私语。”

  “嗻,奴才告退。”

  跨出慈宁宫的门,容若果然看到两个小宫女在悄悄地说什么。见他过来,立刻收了嘴,眼神闪烁。

  猛然间,心像割裂了般疼。

  容若站在宫门前,望着空旷的阆苑。凉风拂面,吹皱一腔心事。

  乾清宫。

  玄烨伸手抱住容若,容若拿开他的手,往后走了两步。

  见此举动,玄烨不悦道:“朕不明白,当初你因为卢静若不肯接受朕,如今你已是朕的人,为何还要拒朕于千里之外?”

  容若道:“在百姓心中,你是爱民如子的好皇上,我不想你因为我,受到世人诟病。”

  “朕不在乎。”

  “可我在乎。”容若道,“商纣宠妲己,幽王戏褒姒,贪色暴虐的昏君人人得而诛之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,幽纣惟我独尊而轻人言,终没有好下场。”

  玄烨怒道:“朕不是幽纣一般的昏君!”

  “奴才也不是妲己、褒姒。”

  半晌沉默。

  “红颜多薄命,奴才是男人,想要活得久一点。”容若觉得应该要把话说得更绝,“皇上,你从来没理解过奴才的心。奴才也渴望凭自己的力量建功立业,而不是如女人般讨好皇上以求恩宠。请皇上站在奴才的立场上体会奴才的心情,放我走吧。”

  放他走?呵,他终于能够拥有他,岂甘心就这么松手?

  玄烨冷笑着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:“你想了多久才想出这些推脱之辞?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朕说话,除了你纳兰成德。恃才傲物的文人朕见多了,给他们立功的机会,他们也未必有这个能耐!没有朕,你连侍卫都没得做。你想建功立业是吗?朕偏不让。”他拽起他,“朕告诉你,朕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。你别指望朕再次放手。”

  容若冷然道:“你是高高在上的君王,没有人敢违抗你的意思。只因我不服你,你才想要征服我。你要占有我,令我惟命是从。玄烨,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。”

  一句话如锥子敲击心房,痛彻心扉,许久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难道这不是爱吗?”他叹道,“容若,朕真的无法理解你。”

  许久,玄烨对容若道:“你出去,朕想要静一静。”

  玄烨脸上的落寞滴落进容若心里,化作血。他低下头不让玄烨看到他的表情,跪安离去。在转身的一刹那,一滴泪掉落。

  一年的日子,容若依旧在乾清门当差。这样很好,即使不能在一起,至少天天可以看到他。可是玄烨总是行色匆忙,仿佛有永远处理不完的事,每与他擦身而过,不屑看他一眼。

  他伤了玄烨的心,玄烨不再爱他。

  他的目的达到了,他该高兴才是。

  相望不能相守,其中的苦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
  明明是他先拒绝了玄烨,为何当知道玄烨不再爱他时,怨恨如斯。

  看着玄烨的背影,容若只觉脑子一声轰鸣,似被雷霹中,再也无法压抑对玄烨的感情。

  思念如潮水般涌来,令人肝肠寸断。近在咫尺的人,远在天涯。

  五月二十二日暮,容若邀好友顾梁汾、姜西冥等人在明府西园聚会。西园有两棵夜合花树,正逢夏日,枝繁叶茂,风送幽香。

  除了饮酒赋诗,他们也玩玩儿掷骰子罚酒等游戏。觥筹交错之际,梁汾指着夜合花朗声道:“咱们就以夜合花为题赋诗,谁吟不出,罚三杯,如何?”

  众人迅速陷入思考。

  容若略微沉吟,道:“阶前双夜合,枝叶敷华荣。疏密共晴雨,卷舒因晦明。”

  “好诗。”梁汾道,“我也吟一首……”

  “有了,我来一首……”

  个个儿炫耀才情唯恐落后,好不热闹。容若面对着酣宴的众人,应景而笑。夜合的香气萦绕在四周,伸手可掬。

  月上柳梢头,所有人醉眼惺忪,桌前横躺一片,诗再吟不出,终于意兴阑珊。

  酒足筵散,人去堂空,满园清辉,空惆怅。荒凉悲哀,往往是在极度繁华之后。

  容若一个人站在西园,形单影只,唯有两棵夜合树相伴。忽见树下人影闪动,疑是故人来,却不过花落影飘零。

  十多年前的春日,在南海子,初见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天子。

  他是他的梦。

  一样的春日,在明府东厢,红烛下,初见温婉如花的女子,卢静若。

  往事一一在目,容不得他不胡思乱想。

  如果当初没有在围场遇见玄烨,现在他会在何处?如果玄烨轻易放弃,他又会在何处?也许会成为父亲一样的大官辅佐玄烨,也许会成为守卫边疆的战士为他打天下,也许……

  ——也许不会有而今的思念与刻骨铭心的伤痛。

 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,玄烨还要让他呆在身边忍受煎熬,连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都不肯给他——真的要这么绝情吗?

  眼前杯盘狼藉,盘中骰子安红豆,相思入骨。容若饮了一口残酒,酒入愁肠,透心凉。

  《采桑子》:

  而今才道当时错,心绪凄迷。红泪偷垂,满眼春风百事非!

  他再也无法拥有少年时的梦想,他的生命也将如春花般迅速萎靡。

  次日,容若高烧不退,滚烫的身子,却冒不出一滴汗。

  明府的下人为了公子的病奔走煎药,试了好多药,不见效。觉罗氏急得眼泪汪汪,在厢房床榻前陪着儿子。明珠招呼着来了又离开的太医。

  当此时,玄烨正忙于作出塞前的准备。

  容若的好友都来看他,叫他宽心,以待病好。

  五月二十九日夜,前来探病的好友被拒于府外。小贵子守在明府西园的入口,不许任何人踏进西园。明珠和觉罗氏在大堂坐立不安。

  玄烨牵着容若的手,扶着他在西园行走。穿过一座座假山,来到溪前,迎面而来的风,猛一吸,花香袭人,骨肉酥软。

  “我想歇一歇。”容若对玄烨道。

  “好。”玄烨扶着容若坐下。

  “我累了,我想躺着。”

  “好。”玄烨坐在容若身旁,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。

  容若望着玄烨的脸,嘴角勾起一抹微笑。

  “你笑什么?”

  容若道:“我就喜欢看着你,看着你就高兴。”忽而他变得惊恐万分,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无措,“可我觉得我看不够,永远也看不够,我怕我会再也看不到你。”

  “别怕。”玄烨伸手抚平他的眉,“朕会守护你一生一世,没有人能从朕身边将你夺走,老天爷也不行。”

  容若说话有些吃力,断断续续地吟着昨日作的《夜合花》诗:“阶前双夜合,枝叶敷华荣……疏密共晴雨……卷舒……因晦明……玄烨,当初说的那番话不是我的心声。我之所以离开你,是不想让你受人口舌。”

  “朕知道。”玄烨道,“这一年来,朕白日忙于朝务,晚上埋头于治国蓝图,分秒必争。朕就是要证明给你看,他日朕开疆拓土,繁荣我大清江山,百族唯朕独尊之时,没有人再敢非议朕的过非。朕倾尽所有也要成为千古一帝,开百代先例,名正言顺地拥有你。千秋功过,留予后人评说。”

  容若哽咽无语,泪水迷蒙了他的眼。玄烨温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泪。

  容若拉着他的手,摇了摇头:“很多事情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。玄烨,男人和男人不能相爱,这是自古以来的规律,你我无力更改。”

  顿了顿,他又道:“我总是想着建功立业,不是自恃才高,而是因为你是心系天下的明主。只有拥有同样的心志,才配追随你左右。可是,若想伴你左右,就不能爱你;若要爱你,又必须离开你。玄烨,我好想你!”

  玄烨胸口起伏气:“容若,朕不知道该怎么说你?你为什么总是把事儿藏在心里,你让朕帮你承担好不好?从现在起,不要再胡思乱想,好好养病,一切交给朕处理。”

  容若抬手抚摸玄烨的脸:“玄烨,你想得太简单了。人言可畏!我不要我的玄烨在青史上留下半点瑕疵。”

  “朕不在乎别人怎么说,朕只在乎你的想法。现在朕知道了,你爱朕,这就够了。”

  容若在玄烨怀里啜泣,泣不成声。

  ——“如果有来世,宁为女儿身,只求天意别再弄人。”

  这是容若的最后一句话,来不及道别。

  夜合花随风落,白色的花瓣洒向空中,作为最后的祭礼。

  瞬息浮生,薄命如斯……

  天地苍茫,满天落花,人在其间,身如蝼蚁。玄烨悲痛欲绝,抱着容若僵硬的身体坐了整晚。

  “皇上,还去塞外吗?”

  “去。”

  当发现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一个荒谬的错误时,已找不到不再努力的理由。

  都说天意弄人,他却相信人定可以胜天。只要努力,没有什么是达不到的,如今发现,还是有很多事,谁都无能为力。

  公元1686年,清军包围雅克萨,俄军弹尽粮绝。89年,签订《中俄尼布楚条约》。

  公元1690年始,康熙三征葛尔丹,在内外蒙古实行蒙旗制度,在科布多、乌里雅苏台等地派驻将军及参赞大臣,加强了北部边疆的统治。

  公元1717年,清廷出兵西藏,大败准葛尔军。

  落日的余晖投进乾清门,玄烨坐在龙座上,堂下没有人一个人。偌大的乾清门空荡可回声。这绵延万里的大清江山都是他的,可他想要的,唯容若一人而已。

  他是千古的明君,功绩卓著。

  他是天才的词人,诗词卓越。

  史册中留下的,就是这些,没有其它。

  容若病逝的第二天,明府下人曾捎给顾梁汾一封信,里面是当年送严绳孙南归时容若赋的一首《送荪友》。

  人生何如不相识,君老江南我燕北。

  何如相逢不相合,更无别恨横胸臆。

  留君不住我心苦,横门骊歌泪如雨。

  君行四月草萋萋,柳花桃花半委泥。

  江流浩渺江月堕,此时君亦应思我。

  我今落拓何所止,一事无成已如此。

  ——若干年后,什刹海畔,白发苍苍的顾梁汾举目眺望。

  山含烟,柳扶水,风动绮霞,景如画。应情应景,老人清泪满面。他想到了那首诗,和诗后的一段话。

  “世上从来不缺因经历相似而懂我诗词的知己,可玄烨在我心中无人可以替代。他很少读我的诗词,却是肯听我说话的人。只可惜人各有志,心性不等。我与玄烨走到今天这一步,皆因相爱不相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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